打包谷花

北方夜长。晚上坐灯下，找不到打趣解闷的事，就去打包谷花吃。

打包谷花的工具是一只貌似葫芦的铁家伙，黑乎乎的冒傻气。开始，要把它横卧在扑啦扑啦的火苗上烧，烧至必要火候，从铁葫芦肚里瞬间爆发出来的，便是一堆白花花的包谷花儿了。打包谷花的汉子，戴一只网状毛线帽，懒猫般堆在头顶。可能是打了很多锅包谷的缘故，汉子的脸乌漆抹黑，牙显白，红艳艳的嘴唇上，似叨非叨的粘一支烟卷。烟卷不知燃着没有，总是有快要从嘴唇上掉下来的危险。汉子架着二郎腿，神情漠然，一只瘦长的胳膊松松搭搭地随着那铁葫芦的手柄搅着转圈。从包谷粒的加热，翻转，到开花，过程实在是漫长。渐渐地，排队等待打包谷花的人群扭动起来，失去了一支队伍应有的形状。后来，这支队伍竟碎了，把打包谷花的围了起来。

丑陋的铁葫芦转呀转，吐着大舌头的火苗把铁葫芦的肚子舔呀舔，汉子突然很麻利地戴上手套，忽的一下子从架子上取下铁葫芦。好了，这一锅好了。人群中有人判断说。就看见汉子把那铁葫芦向一个拖着长长的丝网的箩圈提奔了过去，弓下马步，一脚摁在那葫芦的根梢处，插一根铁棒，口哩“嚯”地一吐气，使力一扳，“嘭隆”一声巨响，小小的肚儿，竟有那么神奇，那铁肚里就生出无数的包谷花儿，气贯长虹般霎时憋满了长龙似的网袋。地上也撒了不少。下一个。汉子翁声翁气说。一个孩子的母亲便笑盈盈地向那汉子递上了她的包谷袋子。孩子母亲眼睛清澈，神气恬淡，一种正月初一给神灵烧香时才有的表情漾在了脸上。好像她递上去的不是包谷，而是孩子盼了许久的某种快要实现的希望。汉子两手搭在碗边，小心地把那粒粒希望倒进铁葫芦里，包谷粒蹦跶着撞向铁葫芦的腔子，“叮铃铃”的声音钝成“沙啦啦”，包谷粒装好了，扎着两个小撅的小女孩早已坐在马扎上，做好了送风的准备。母亲说，得摇好一会儿呢，你恐怕摇不了。小女孩想了想，说，我能行。送风用的是一架手摇鼓风机，他们叫它风葫芦。一支黝黑的手柄露在外面，出风口那里用一支铁皮筒把风导向火炉子的底端，这边一摇，那边的火苗就跳了起来。女孩抿了唇，悄悄把手柄摇了一圈，她看到火苗轻轻动了一动，女孩不动声色笑了。汉子对女孩事先偷偷做的小动作是看在眼里的，他却装没看见，说，没叫你摇，你就别摇，我喊一二了，你再摇。女孩知道汉子的话就是命令，便一手摁住风葫芦呆笨的脑袋，一手紧紧握着风葫芦的摇柄，两只眼睛盯住炉子里欲红还黑的碎煤块。那些新添的煤只红了一点点脸，身下的浓重的黑把能量蓄得满满的，只待孩子的风葫芦催生得它变得红彤彤了。

风葫芦的嗡嗡声一扬一扬地，炉膛里的火，像从炉内飘起的几缕大片的红绸带般，贴着铁葫芦的身子，往上溜。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样子。这样的小火苗怎么能打包谷花儿呢。小女孩加了把劲，风机的高音部启动，呜呜唱起来，炉膛里的火由暗红变亮，便呈现出明净的姿态。此时的火焰并不是红色的，此刻是白，是空了心的火，煤炭被烧得稀糖般结块，好像在流动。周围等着打包谷花的脸庞，刚才很稀疏地闪烁在一明一暗的火光里，此刻全被明亮的火光照得凸现了出来，人显得比刚才多了很多，脸上镀了一层金光般。女孩脸上也被镀了金色，还多了密密一层细汗，观察着炉内的火势，女孩的眼睛里也腾起一簇火苗。那小火苗在女孩心里，悄悄地燎着铁葫芦的底，帮着把一点一点的热传给躺在里面的包谷粒。孩子的心在鼓着劲，她的眼神和铁葫芦搭上了线，顺着这条线，小姑娘添的一把劲就给闷葫芦知道了。这一锅快好了，小姑娘知道。小姑娘就又笑了。

汉子头顶那盏昏黄的灯发出一些嘶嘶声，突然很亮的一闪，灭了。火光中，汉子嚯地站起身，很响地骂了一句什么。人群里有声音立即和汉子对骂。看到有人接招对阵，人们来了精神，循着声音自觉地让出一条道。出来一个女人，肩上斜挎着一只书包。谁也不知道，那女人什么时候站在人群里的。女人很瘦小，脸有菜色，鼻孔削薄，从身后朝前一拽，一个小男孩被打着旋牵了出来。女人认为电灯泡突然不亮了，她不是电工，又没掌管电线，她离那灯泡又很远，这责任怎么也怪不到她头上去。况且在那么多打包谷花的人面前，男人就那样骂她。女人可能这样想了，但她没这样说。她只是冲上前一步，挑了些十分能够杀退男人攻势的话回骂他。女人骂了男人的祖上好几代，又专拣男人家几个长辈女人骂了。骂的内容，让人很快确定了女人的身份。男人悻悻地说，叫你收钱，听不到啊？女人当然不回答他的话。女人把刚才别人打了包谷花塞在她手里的五元钱，摔在小西风里。五张一块的，没摔响，很散漫的被吹落开去。

小男孩，那女人的儿子，一声不吭蹲下去，一张，一张，把五张钱捡起来了。

小男孩，仍没说话，似乎有些漠然地，把钱递给他的妈妈。目光随着钱的传递，看着妈妈的眼睛。

这样的对阵，一个像尖刀，一个像棉花包。并不精彩。几声叹息，等不及的人就提了自己的包谷，三三两两准备离去。边走，撂下话来：惹不下女人，就别惹，把人家惹毛了，自己却下不来台。

很多人不知道，这样的总结对不对。回头看时，小男孩和摇风葫芦的小女孩坐在了一起，他们黑漆漆的小眼珠瞅着旺旺的炉火，估摸着金灿灿的包谷粒将会怎样开花。

人们知道，这一锅，马上就要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