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存折

年底回了一趟家，我房间在一楼，爸妈房间在二楼。一天晚上我妈十一点多突然从楼上下来敲我门，我正迷迷糊糊的，她把我拉起来，说：来，儿子，我告诉你点事。

我愣了愣神，说什么事这么神叨叨的？我妈拉着我走到我的书柜前，指着当年我给她和我爸拍的合影说，你把这相框拿下来，打开。说完她走到一边坐下，我觉得丈二的和尚别说头脑了连腰都没摸着，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有一本存折。我拿着走到我妈面前坐下，说：您这是想干啥？咱家破产了您让我拿着您的私房钱带您逃荒？我妈给了我一拳说你个傻逼，打开看看。我打开一看，里面十八万零一点，折子是新换的，还带着打印机的墨香气。我说，这是干啥，十八万是给我娶媳妇儿用的？虽然我跟我家那姑娘感情不错但是还没到结婚的时候……我妈又给我一拳，说你个傻逼，这钱本来就是你的。我一愣：我这穷得吃完一个月一分钱不剩下的屌丝还能有十八万？我妈也没笑，就给我说：这是你从小收的压岁钱，一年有个三四千吧，我每年都给你凑足一万存上，从你知道什么是压岁钱到现在，你总共收了六万多，剩下的都是妈每年给你填上的，就这个数，现在给你看看。从小你就说我收你压岁钱，说我拿了你的压岁钱自个花了，现在你大了，也该担当得起这笔钱了，所以这折子，归你，你给我留着，以后结婚或者买房子什么的也能添一点。

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以前说我妈吞我压岁钱也就是这么一说。上高中那会我就明白了，这些钱都是别人给的人情，要还的。所以收多少交多少，我也没犹豫过。只是没想到我妈能把事做到这份上，心里突然一阵疼，眼泪也就跟着掉了下来。

想想我活的这二十几年，跟别的孩子一样，也经历了不少东西，也有过不理解父母的时候。谁不是从小嫩雏过来的呢？当年说实话，爸妈做的一些事能把我恨得牙痒痒。还记得那时候我大概十岁出头，我表弟九岁半，表弟家条件比我家好，我家两个穷医生父母，勉强把家业撑起来，家里除了八十年代末买的电视机和录音机之外什么都没有，但是每个月的吃穿零用还是少不了我的。96年底我每天的早餐费是两块，在贵阳那座小城买一个糯米饭团也就五毛钱，剩余的钱足够买点小零嘴吃。那时候我姨家跟我家不太对付，我妈跟我姨见面就吵，连我姥姥都管不住。我这表弟倒是不客气，杀到我家来玩真跟自己家似的。表弟是个破坏大王，拿着什么都能给虐得一地零件。记得当年流行玩四驱车，那劲头不比现在玩什么手办的差，而且那时候一个玩具是多新鲜的东西，是个小孩手里都有一辆，班上同学牛逼的一人手里好几辆，一周五天带上学玩的都不重样，老师给收了还挺高兴说老子早就不想要那车了第二天还拿个新的回来。我攒钱攒了小一个月攒下来二十几块钱，买了个四驱车还没玩三天我弟就来了。看见我的四驱车跟看见宝似的，一把抢过来就在地上摆弄，摆弄到最后尼玛这货直接给我用脚踩上去当旱冰鞋玩我操。我当时一怒之下直接把我弟推一边去摔了个大马趴。我妈见状上来照着我那红扑扑的小脸就是两耳光，扇完了把我弟扶起来，然后把几乎碎了一地的四驱车给一块一块捡起来装在塑料袋里递给我弟，说：你哥这玩意你喜欢就拿去，走的时候别忘了带上。我当时气得呀，哭都来不及，直接摔门进里间去了。等我弟走了，我妈拉开房门，也没招呼我，就说了一句：早上买的桃子我藏碗柜里呢，自个洗一个吃去。

我当时特别不理解我妈，我觉得那部车首先是我自己买的，我有所有权，其次那是我平时为数不多的娱乐消遣之一，不应该就这么被践踏和剥夺。为了这个我快一星期没理我妈，当时觉得特委屈，整个人跟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见谁都不顺眼。我妈吃了我快一星期的臭脸，也没说什么。直到有一天放学，我回家搁下书包找水果吃，发现桌上有二十块钱。我妈正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等着我。我依然行使不搭理政策准备进屋写作业，我妈说话了：潇儿，你过来。我一看我妈脸黑，磨蹭磨蹭还是过去了。我妈说：这二十块钱你拿着，算是妈买你的那玩具车。但是拿着这钱就别买玩具了，买本书看看也行。我心里抵触情绪很严重，说：我才不要呢，我就喜欢我那一部，给钱也买不着！正准备走，我妈跳起来就是一巴掌。她把我拎到墙角站着，吼道：你知不知道咱家一个星期除了买肉之外就二十块钱买菜买水果？你知不知道你妈我一个月工资才八百多块钱要给你交学费买书买衣服？你知不知道每个月你在范老师那上课的钱三百多是你妈你爸硬挤硬凑出来的？（范老师是我学乐器和乐理的老师，慈祥的老人）你自己攒的二十块钱买了个玩具我就不说你了，现在我钱还给你你还不领情是不是？

我当时哑了，什么也没说又自个进了里屋，钱我没拿，我妈打了我，这对我的愤怒是火上浇油。我在想冷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或者甚至我是不是该跑出去让他们担心一下，但是我清晰的记得，正在我郁闷的时候，我妈进来了。她坐在床头，我木杵杵的杵在凳子上，她低着头琢磨了半天，还是开口了：潇儿，打得疼么？

我不说话。

她接着说：妈不该打你，但是你要以学业为重……巴拉巴拉一大堆俗道理，这些我一个字没听进去。但是她说完这些停了停，叹了口气，又接着说：昨天你姨给我科室里打电话，语气不太好，说我糊弄小孩，给了你弟一个破玩具就打发了。我这心里不好受。我们姐妹之间的事，牵扯的太多，已经到了这种互相憎恨得连孩子之间的东西都要计较了，这可能也是妈不对。不过你的东西能给你弟，说明你跟你弟还是亲的，小辈不计老辈仇，以后你们长大了，是血缘兄弟也得多互相帮助着点。说真的，妈不是说把你的东西随便给人，你觉得你委屈了，妈觉得不至于。第一，一个玩具，并不是你生活的全部。你在学校有朋友，回家来有各种的书，你自己偷偷攒钱买的游戏机妈也不是没看见过，但是都没计较你的。有时候一个东西并不能代表什么，一个二十来块钱的小车，妈买得起，钱在这，你觉得还想玩你就拿去买。第二，咱们仨人，你爸，你妈，你，是一个家庭。别说是一个小玩具车，就算是更值钱的东西，只要是能对家庭有益的支出，就得给，不管是维系亲情关系也好，还是为了家庭的发展需要也好，咱们必须共同面对共同承担。家现在给不了你多余的东西，管你吃，管你穿，管你接受好的教育，这些已经让家里尽了非常大的努力。现在征用你一个玩具，这也许是改善妈跟姨关系的第一步，你觉得这有必要么？

我点点头，但是心里想，你改善关系你自己改善去，何必拿我开刀？心里还是不舒服，当然妈后来的话我也没听进去。但是时间在慢慢的流淌，家里的情况也越发改善。还是有人来我家，还是有孩子会来糟蹋我的东西，我也依然会难受会计较，可是我更多的时候是闭上了嘴。慢慢我也开始理解，这些来我家做客的人，不一定就不是张着血盆大口的狼，他们从我们家捞一大把油水，还顺带满足一下自己家小孩那如狼似虎的破坏欲。我还记得我高中的时候看着被两个七岁小孩摔得一地碎片的正版万代钢普拉模型我心里那个疼，好几百块钱的家伙啊！可是我依然屁也没放一个。我并不认为我有足够的耐心陪小孩子玩，他们爱玩我的东西，那就玩去。东西可以再买，但是人走了就不来了。说不定一点小摩擦会带来什么后果，至少我闭上嘴，保留着父母的头脸和形象，也是让我受到更好保护的前提吧。

现在我不再需要谁来保护，我自己可以保护自己。然而回头看看妈妈的头发已经逐渐花白，年轻时的容颜也再也不能停留下来。我拿着手里这本十八万的存折，脑子里从尼康到哈苏飞了一遍，然后缓缓的塞到我妈手里，说：妈，我跟小张还年轻，结婚的事还早，我自己在那边也过得下去，这钱你就留着，反正也是十几年白攒的，看咱家哪套房子欠钱就给填上吧。我妈乐：哟，出去几年还真懂事了这孩子。我笑，说：这不咱是一家人吗？这话可是我十岁的时候你给我说的，十七年了我可没忘过。

也许每家的情况不一样，但是，你该如何担当呢？